桃李春風(fēng)今又是

      霧霾天，天氣乍暖還寒，卻擋不住探春的腳步。
      雞爪槭的葉片又舒展了許多，由紫紅漸向黃綠轉(zhuǎn)變。垂絲海棠的花蕾嫣紅欲破，紫葉李已開成一片淡淡的煙云。深粉的美人梅，每一樹都灼灼艷艷，炫人眼目。
      白玉蘭開始凋謝，有風(fēng)時飄落，無風(fēng)亦自落，樹下積了很多花瓣。新落的花瓣，色呈粉白，有綢緞一般的柔滑質(zhì)感。落得久的，已是一目銹色，污顏不堪看。
      植物們都有各自的凋零方式。櫻桃花細(xì)小，花瓣輕薄，也許才剛剛開了不久，一陣風(fēng)過，便都散了。海棠是一片片飛落，行在樹底，一定是拂了一身還滿。荷花是這邊一瓣掉下來，那邊還有幾瓣，即便只余一瓣，也許好幾日都還抱立梗上雖殘而不凋。茶花又不同，它的花似乎一直開在枝頭，不見頹勢，然后忽然間整朵離枝，帶著重量與質(zhì)感，決絕地跌落。落下的花朵，養(yǎng)在水碟里，還可以看上好幾天。欒樹花在整個秋天里邊開邊謝，樹下一層金花屑，比桂子花落更為動人。
      不管什么花，草本、藤本、木本，它們都是自顧自地開，又自顧自地落，那份自開自落自開懷的優(yōu)雅，世人難以企及。
      從對面林子里驀地飛來兩只喜鵲，雙雙停在路燈桿上，彼此都斂翅垂頭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一只斑鳩在草地上踱步，“咕咕”聲里，似是尋得了某種吃食，倏爾安靜。薺菜花本是草地的主角，未料被阿拉伯婆婆納的藍色星眸搶了風(fēng)頭，蒲公英東一朵西一朵開放，采下一朵，指間便有了一枚小小的太陽。杏花落了一地，枝上仍有花朵在開，但花瓣已愈來愈薄，虬枝疏花，益發(fā)顯得單薄伶俜。
      最美的杏花，開在唐詩宋詞中，開在詩人詞人的水邊橋邊村邊宅邊繡樓閨閣邊。是陳與義的“杏花疏影里，吹笛到天明”，是歐陽修的“林外鳴鳩春雨歇，屋頭初日杏花繁”，是戴叔倫“燕子不歸春事晚，一汀煙雨杏花寒”，是王安石“縱被春風(fēng)吹作雪，絕勝南陌碾成塵”，是馮延巳“客子光陰詩卷里，杏花消息雨聲中“，還有“波渺渺，柳依依，孤村芳草遠(yuǎn)，斜日杏花飛”…… 
它們在風(fēng)雨陰晴之中，在掩映隱現(xiàn)之間，繁盛又孤寂。千百年來，流轉(zhuǎn)往復(fù)，生生不息。
      沿著水流而行，前兩日的雨水讓河道綠了，河水寬了。枯黃的兩岸冒出一叢叢春草，葦芽從水中探出了頭，黑水雞悠游在水面呼朋引伴。坡緣上的連翹正是花期，映在水中，如兩道金色的籬帳逶迤而去。有些花已凋落，但更多的花事正在醞釀之中。
      家鄉(xiāng)川東的春天是濕潤而悠長的，各種花事轟轟烈烈，前赴后繼奔向春天的路途。日照的春天卻粗礪而短暫，花朵挨挨擠擠也不過月余。但是這些年生活在這里，感受著恒常的干燥與粗疏，但在某些不經(jīng)意的時間里，又會流瀉出讓我驚嘆的明麗清妍的美來。
      我知道所有的美都不恒久，就如我也知道苦難總有終結(jié)之時。但我更知道大地的遼闊和深厚，天空的廣袤和高遠(yuǎn)，植物的堅韌與鮮活，遠(yuǎn)勝于這人世間的一切心機算計與覆雨翻云手。
      一樹早櫻傍水初開，垂珠累累，花開零星，未到盛時。
      櫻不同于梅，僅看一枝或一朵，便已疏影橫斜，韻自天成。櫻花一枝或一朵是平淡無奇的，要成樹成片成林的看，云蒸霞蔚的盛大氣場才能展現(xiàn)出來。
      總覺得櫻花帶著幾分飄洋過海遠(yuǎn)道而來的洋氣，和傳統(tǒng)的古典清雅不沾邊。其實這樣也好，大大方方地開，輕輕松松地落。地上花瓣如雪，枝上花開如云。不慕李花的澹秀，不問梨花的哀愁，亦不妒桃花的燦爛。她是花季女兒的清澈眼神，也是初嫁少婦的白云紗，更是白發(fā)蒼顏時書冊里偶爾翻到的那枚曾經(jīng)悸動的心箋。
      又見到那一片紫花地丁。較過往所見的紫花地丁花莖更為修長，花朵也纖巧些，加上花色淺淡，整體植株的觀感更為秀雅清致。它們一株株、一朵朵，兵丁般列陣于樹下、石側(cè)，如同某段故事情節(jié)，漸入佳境。
      在浩瀚如星河的植物世界里，紫花地丁是我走上植物之路的緣起。其實有些事物并不見得它本身真的有多珍貴多驚艷，但因與一段歲月有關(guān)，便與眾不同起來。年年春回大地，地丁如約歸來。四季更迭，在不間斷的變遷之中，總有一些物事恒常如新自恒在。
      林子里鳥鳴聲此起彼伏，布谷、烏鶇、斑鳩、山雀、鵲鴝、白頭鵯，還有一些分辨不出來是什么鳥。其中有一種很好聽的鳴聲，像清風(fēng)下的河面，一圈圈漣漪擴散開去，綿綿不絕，尾音在林間水上回蕩很久。另外有一種鳴聲像是從喉嚨里壓抑著發(fā)出來的，“咕嚕咕�！钡�，有時覺得厚重有時又覺得輕靈。
      春天里最美好的事情是，走在漸漸返青的公園里，河道邊，溪山下，看著一樹樹或遠(yuǎn)或近的花開，聞著一縷縷或濃或淡的花香，聽見頭頂或高或低的鳥鳴，可抬頭尋找它們的時候，卻看不見它們的影蹤。但我知道，它們都在，一直在。
      有人說，天地之間，一個人和一個人的相遇，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。
而我們與春天相遇，也同樣值得珍惜。
      本想再去香河?xùn)|岸看看桃花開否，目光卻被路邊一團淺淡的幽幽紫意攫獲。是丁香��！或許是初開，花間只得一抹澹澹清氣，十分怡人。丁香花影斯文沉靜，有書卷氣。丁香色最適合染為衣裙，妝扮古言文中的絕世美人。還有那句“丁香空結(jié)雨中愁”，從南唐飄搖而來，氤氳在人的意念之上。站在花前想象如斯種種，從相顧言未盡，到欲說意已休。
歸家，去菜鳥驛站取了心儀已久的紅線咖啡杯具，再做一餐簡單的蔬飯。
      孩子上學(xué)去后，傍窗對花獨坐，看瓶中水仙百合的花瓣紛紛落下。沖一杯拿鐵，任咖啡的焦香彌漫于室，翻閱一本關(guān)于植物的書，耐心去了解每一種植物的前世今生。窗外不時有喜鵲嘰喳聲傳來，并不覺聒噪。
      何謂人間好時節(jié)，桃李春風(fēng)今又是。順應(yīng)著自己的節(jié)奏，也順應(yīng)著自己的內(nèi)心。不必對不理解你的人費盡心神去闡述觀點，或者解釋對錯，或者追問因果，更不需要討好著用力去交往與生活。
      時光并非無涯，所以才更需珍惜當(dāng)下。此時此際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，愛著的一點一滴，都要妥善安置。對明天抱有期待，但不執(zhí)念。所謂無欲則剛，是自己賦予自己最得體的氣場。
（作者為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、東港區(qū)作家協(xié)會副秘書長）